父母在打工,儿子在腐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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改革开放解放家乡的劳动力,让他们摆脱了土地的束缚与桎梏,给这个闭塞的小村庄带来了外面的世界、财富和自由。与此同时,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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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家乡与中国改革开放最前沿的广东省相邻。在我很小的时候,就经常听到有人说去广东打工这件事。
那时在我的印象中,广东到处都是高楼大厦,走在路上都能捡到钱。至少聪根就这样跟我说过,因为他在广东的街上捡过5毛钱。
聪根的父母,是我们村最早一批去广东打工的。那时候我超级羡慕他,羡慕他跟着爷爷奶奶生活,既不用受父母管制,还有很多零花钱花。
尤其是每到过年时,他爸妈总会从广东带回来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——彩色电视机、小霸王游戏机、DVD……
他家后来成了我们的“快乐大本营”,我们一放学就往他家跑,打游戏,看碟,玩得不亦乐乎。
就这样,聪根成了我们村上最自由的孩子。他不用干农活,想去哪玩就去哪玩,当大家还没出过村的时候,他就已经经常去镇上的游戏厅打游戏了,后来,他还敢独自搭车去县城玩。
聪根的学习成绩很差,一直留级。比我先上一年学的他,到最后还比我低一个年级,我上初中了,他还在小学。
那个年代的乡下,“读书无用论”很盛行,人们普遍觉得自己的小孩不可能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。我们对于读书这件事基本没什么感觉,反正上完三年初中,就会奔赴广东等沿海地区打工赚钱。
聪根的父母就是这么想的,每逢暑假,他们就会把聪根接到广东去——让他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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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概是在小学4年级的时候,聪根开始得病了。起初是小腿上有点红肿,他爷爷奶奶不懂,只是带他去看看赤脚医生,敷敷草药。病情一拖再拖,到后来,小腿上开始灌脓,他爸妈依然没有重视,年迈的爷爷奶奶继续带他看赤脚医生,敷草药。
就这样敷了一两年,以致于我们都习惯了,每次到他家就闻到一股熟悉的中药味。有一回,我去他家,他正在敷草药,我看到了他脚上那块腐烂的地方,周围暗黑的小腿表皮上有一个很深的洞,里面似乎全是脓水,散发出一股腥臭味。他似乎习惯了,把草药往上一铺,用纱布快速包起来,很轻松的样子。
有一回,我们骑自行去玩,他不小心摔了一跤,把腿上的伤口弄破了,一时间脓血往外喷涌。我被那个情景吓呆了,他却若无其事一样,在路边扯了一把青草,把腿上的脓血一擦,拿出一张纸,卷细来插进腿上那个洞里止血。
没有谁知道这是什么病。他的腿疾一年比一年严重,而他父母却一直在广东打工,在电话都极其稀缺的年代,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才回家,对于聪根的病情他们所知甚少。
那时候,我们都已经在长身体了,小时候他一直都比我高,上初中之后,我一下就超过他了,连比他小好几岁的弟弟都比他高了。同龄的我们逐渐进入青春期,喉结凸起,开始变声,他却一直没有变化。他的身体似乎一直停留在他生病的那一年。
3
我上高中那年,聪根还在读初三,初三没念完,他便辍学了。自然地他去到了广东他父母打工的地方。他腿上的病依然还没好,他妈妈每天给他炖各种汤药补品。半年之后,他爸妈终于把他带去医院检查了。在医院待了好几个月之后,最后从惠州转回到了我们本省的医院。
那年过年他们没有回家,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一直在医院住院。他父母对聪根的病情讳莫如深,过完年后,聪根被送回了家,我以为他治好了。
回到家不到一星期,他便死了,年仅18岁。
听我妈妈说,聪根得的是血癌,因为拖的时间太长,已经到了晚期,没治了。聪根死之前,我大妈去他家看了一次。大妈说,那时聪根瘦的跟一只小猫一样,“已经不成人样了”。
村里人都在议论,说是他父母的漠不关心延误了病情。从发病到离世,整整经历了5、6年时间。期间,除了爷爷奶奶给他看赤脚医生和敷中草药,没有去过任何正规的医院。
聪根下葬的那一天,他爸爸嚎啕大哭,抱紧棺材不让下葬。他妈更是从此之后脑子都不灵光了,说话乱七八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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聪根大概是我们村里最早的一批留守儿童。我上大学之后,村里的留守儿童已经非常多了。他们和当年的聪根一样,跟着爷爷奶奶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。每次回家,我都能看到一批留着五颜六色头发的孩子,他们男男女女混在一起,通宵打牌看碟,睡到中午起床,骑着摩托车到处跑。他们父母都在外打工,一张张稚嫩又陌生的脸,我都认不出这些孩子谁是谁家的。
这么多年过去了,大学每年都在扩招,对我的家乡却没有产生任何的影响,村里的孩子别说是上大学就连上高中都寥寥无几。由于父母不在身边,他们通常都是没念完初中就辍学,然后一起结伴去往广东东莞、惠州等地打工,不停地从一个工厂跳到另一个工厂……
大二那年暑假,我也去到了惠州打暑假工。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踏上广东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热土。此时我才知道,原来聪根的父母这些年是在惠州一个叫龙溪镇的地方打工。由于在那“深耕”多年,聪根的爸爸在那做上了一个小小的工头,村里的很多男人都放弃了种田投奔于他。
做了一个月的暑假工,回家前的一天晚上,我去到了惠州龙溪镇。
那是一个木材加工工地,聪根他爸“万生”和村里的其他叔叔大伯都在这个工地谋生。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把木材锯成合适的尺寸,然后装货,运走。每月休一天,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,纯体力活,非常辛苦。只有到晚上他们才有少许的休息时间。
这跟我小时候对广东的想象完全不一样。这个地方在惠州偏远的乡下,跟我们老家差不多,他们干的活比家里的还要苦和累。来惠州这么多年,他们没有去过惠州市中心,也听不懂一句粤语。
那天晚上7点左右,我们坐在工地的木头上纳凉。聪根他妈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,电话接通后隔了几秒钟,她大喊了一声:噶就要死啊。声音中带着一种巨大的惊恐和悲伤。我被她的声音惊到了,心里“咯噔”了一下,转身去看她,发现她的手在狂抖不止。
我至今无法忘记这个画面。我意识到她家里肯定发生什么大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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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完电话,她就哭了,说春生的儿子“胖仔”在老家池塘淹死了。她边说边哭,“老天啊,这下这么办啊,我们这大家子就是时运不好,上辈子作了什么孽……”
我知道,她肯定是想起自己的儿子聪根了。
春生是她家堂弟,40多岁,跟万生一起在这个工地搬木头,她在工地负责做饭。家里打电话给春生并没有直接说他儿子淹死了,而是说在医院抢救。
当天晚上,春生便连夜回了家。
过了几天,我也回家了。村里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情,我听他们还原了那天的经过:那天下午天气很闷热,刚下完了一场雨,胖仔和村里几个留守小孩去后山的池塘捞鱼。胖仔刚捞到一条大鱼,脚下忽然一滑,掉进了水坑。当时还没有沉下去,手在水面上乱扒。同伴的几个小孩试图用手里的雨伞让他抓住,但没有成功。
孩子们发现村里的一个大人“四宝”在不远处干农活,便跑过去向他求救,哭着说,胖仔掉到水里快淹死了,赶紧去救他。
四宝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什么原因,他拒绝了孩子们的求救,说,“我不会游泳”。当时他读高中的儿子“细狗”也在场,据几个小孩描述,细狗当时说了句,“爸爸,我们回家吧,不关我们的事。”
就这样,胖仔在水面上扒拉了一会之后,就沉下去了。
胖仔是几个小孩中年龄最大的,当时10岁。等从家里过来人把他捞上来的时候,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。据现场的人描述,胖仔被捞起来之后,肚子鼓得很大,体重比一个大人还重,倒过来之后从嘴里流出了很多污水。
村里的赤脚医生简单地看了一下,便断定已经没气了。
6
当时是8月份,后山那个池塘已接近干涸,只有几个稍微深一点的地方还有一点点水。回来之后,我特意去后山看了看那个水坑,是池塘中一个小小的洼地,面积不足4平米,水也不深,一个大人下去,水不到胸口的位置,但足以淹没一个小孩。
对于四宝不施救的行为,我觉得太不可思议,以为是小孩子们添油加醋,后来通过多方求证才知道都是真的,甚至有小孩当场给他下跪了。
据说,当天四宝回到家之后,不知道是心里愧疚还是恐惧,他竟然大白天的跑到床上睡觉去了。
聪根的妈妈事后去责问他,“你当时为什么见死不见啊?”
他说,“我不是男人。”
除此之外,春生一家再也没有找过他要说法。他们两家从此断绝了来往。
春生痛失爱子,悲痛之余,竟怪罪自己年迈的老母亲,说她没看管好胖仔。本来第二天,她就要把胖仔送到惠州去的,没想竟在临走前一天下午发生意外。
聪根的妈妈坚信,“这是命,逃不掉。”
我有几次路过他家门口的时候,都看到春生的老母亲仰躺在一个竹椅上一动不动,像是一团悲伤。
春生的老婆哭的死去活来,虽然还有两个女儿,但胖仔是她唯一的儿子。后来,已过40岁的她去做了输卵管复通手术,她家还想要一个男孩。很快她又怀孕了,但看上去苍老了很多,仿佛悲伤再也没离开过她。
春生处理完胖仔的后事之后,没有回去龙溪的工地,他说,我现在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。
7
今年回家,我才知道,原来春生老婆又生了一个女儿,可能因为年龄实在太大了,他们终于不再要生男孩了。
春生的两个大女儿已经去广东打工了,小女儿依然留在家里给老母亲带。自从90年代末期打工潮在我们村兴起以来,村里的孩子被留守的命运似乎就很难改变。
《南方周末》报道称,“目前中国共有6102.55万的留守儿童,这个相当于英国全国人口数的巨大群体,长期过着没有父母相陪的‘一个人’生活,而湮没在历史时光中的留守者,至少有整整一代人。”
我一个堂弟,从小到大都是由爷爷奶奶带大,到现在无法说出口,叫自己的父母爸爸妈妈。已经结婚生子的他,虽然工作很辛苦且收入不多,但依然坚持把小孩带在身边,而不肯交给正“年富力强”的父母带。
他妈妈很不解,他也不会沟通,只是不停地买各种育儿书籍看。她妈妈在村上跟人谈起这事就唉声叹气。
她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问题的根源在哪里。
小时候,每次看到聪根的爸妈从广东带回来各种新奇玩意的时候,我就希望我爸妈也去广东打工。现在,我觉得我算是幸运的——我的童年虽然不富有,但至少有父母的陪伴,我的童年生活没有失控。
现在的家乡,已经完全没有了小时的模样。中途回家,家乡俨然是一个空巢村,人少的可怜,除了老人就是小孩,大片的田地荒芜,村里的野草却长得很高。
改革开放解放家乡的劳动力,让他们摆脱了土地的束缚与桎梏,给这个闭塞的小村庄带来了外面的世界、财富和自由。与此同时,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,甚至是像聪根、胖仔那样的留守儿童的生命。
就在前几天,我在朋友圈看到一条寻人启事的消息,是四宝的女儿“园会”发出来的——她留守在老家的女儿于2016年5月20日在她婆家礼堂前走失了,至今没有寻回。
PS:本文首发微信公众号:我要 what you need。发表时有删节。